王勤伯:用自己的语言,书写自己的足球时代

王勤伯01-01 14:56

体坛周报全媒体记者 王勤伯

我不喜欢讨论马拉多纳和梅西谁更伟大,还有贝利。

曾在国家电台解说意大利队比赛多年的著名老记库奇在社交网页上说,“从1986到2022,梅西是一个超级球星,但迭戈永远是迭戈。”

年轻一代的球迷试图反驳他,库奇回话说,“但我在现场看过马拉多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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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里的傲慢让很多足球老记可憎的面孔突然浮现在我眼前。足球老记和老球迷很容易染上一个通病,认为自己看球时间长见多识广,颇有评价总结的资历,甚至也有年轻人对他们投以羡慕的眼光。

在我看来,人类权力场、职场甚至家族舆论场里的很多资历病,都是以同样的方式产生、蔓延和祸害周遭。你在现场看过马拉多纳,说明你出生更早,大概率你也会死得更早,你看过难道就不允许他人拥有自己的判断?你围绕马拉多纳对足球形成的先入之见是否就构成评判后世的真理标准?

我给库奇留了一个言:“超级无用的讨论,当你没有能力去书写一个人的天才,你就找另一个来和他比较排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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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世界杯阿根廷夺冠给我带来不小的职业情绪冲击,万般遗憾过去写梅西太少。我专门写梅西的文章,掰着手指都能数过来。一方面是我平时较少报道西甲,另一方面是潜在的心理,认为梅西一样的巨星拥有太多人的赞誉,并不少我一分笔墨。但在梅西对荷兰那次助攻以后,我开始自问,如果一个记者写不好梅西,能否认为自己可以写好足球?

我可以肯定很多人在逃避。恰恰因为我们的语言灵感——尤其是瞬间灵感——无法企及一个巨星和一场传奇比赛的激情高度,才会迅速把话题转移到别处,例如眼前的他是否比历史上的另一个他更强,或者是转向战术分析这种看似理中客其实充斥着主观揣测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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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真正沉浸于美感、灵感和激情中,很多人会害怕溺死,不由自主地会选择跳回到某个心理安全岛。如果一个人告诉我,他在多哈那场史诗般壮丽的决赛结束时陷入彻底的无语,不知道应该大哭还是应该大笑,我会很开心地送上一个拥抱,我们都是一个伟大时刻的见证者。如果一个人像库奇一样急匆匆地总结迭戈和莱奥谁更伟大,我会觉得非常无聊,也是无能的体现,这样的话题我不感兴趣。

中文世界里,每届世界杯都是陈词滥调的集中回归,但2022世界杯是一个重要分水岭。

卡塔尔世界杯期间,携带着20世纪80年代世界观的语言已经开始在年轻人中间失去市场,像那种谈德国必言“日耳曼战车”、谈巴西就是“跳起桑巴舞”、谈阿根廷一定“潘帕斯雄鹰”的话语结构在老一代球迷里仍然有市场,但在新一代人里面临解体,甚至在一些新生代群体里已经消失到没有影踪。

语言是交流工具。交流包含共识,也包含斗争,在每一个角落里都存在着世代之间的你争我夺。陈词滥调不再占据统治地位,是年轻一代拥抱世界的胜利。当你和德国人聊足球,提到“战车”可能引发对方恼怒,因为体育被视作和平主义德国的代表,不是军国主义德意志的代表。当你观看阿根廷的世界杯电视节目,绝无可能听到“潘帕斯雄鹰”。潘帕斯仅仅是阿根廷国土里的一片平地,当年翻译成为中文使用了3个外观漂亮的汉字,于是引发了一代人多余的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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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合着刻板印象的国族叙事是20世纪的世纪病,基于“世界民族一成不变”、“各民族历史教科书在20世纪上半叶已经基本写成”等僵化的潜意识。不管你是出生在20世纪上半叶之后的半个世纪还是大半个世纪,你在世界里的存在和关于世界的人生使命都像已经被提前决定,从生到死只是完成一场角色扮演。对自己这样看,对他人和他国也这样投射。“潘帕斯雄鹰”这种原本就错乱的他国印象(和那首美国烂歌《阿根廷别为我哭泣》一样)投射到今天的阿根廷队,就好比把伊瓜因的鹰钩鼻子强行装到梅西脸上。

语言的使用绝不是一个细枝末节的问题。语言即是一个人的认知和逻辑世界,决定了太多的内容:心态,情绪,世界观,心理反应模式。这是为什么我从来不会接受使用上一代人的语言,我知道我无法避开它们,但我可以在不断写作的过程中从我内心里清扫掉它们。每届世界杯开始,我都感觉自己是一个新人,一个新手记者,一个初哥写作者,就像最终举起奖杯的英雄,我要书写一个全新的世界并写出更新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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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新一代人如何开始和上一代人的足球语言有了距离,这是我无法解释的。或许历史就是这样一个奇特的过程,死水一潭的天地也可能突然之间一切变得迥然不同。

以我的观察,可能和互联网提供的平等接触机会有关,不管懂不懂西语,越来越多的中国年轻人在试图直接从球员的社交网页等界面了解新一代阿根廷球员的生活、搬运他们的信息,久而久之,自然远离了中文世界上一代人的世界臆想和陈词滥调。

2022世界杯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和过去存在很多区别的足球时代。马拉多纳时代面对的是后卫们毫不顾忌的飞铲造成的身体伤害,用马尔蒂尼的话来说,“那个年代在第一张黄牌之前,你可以对前锋为所欲为”。梅西时代进攻球员在身体上得到更多规则保护,但他们面临另一个巨大的困境:科技的运用和情报工作的深入让对手在破坏和瓦解进攻线路方面可以做出超级精细的准备。过去,进攻球员面对着明目张胆的黑脚,今天,进攻球员面对一张张精心布置的捕网,稍不留神就可能在场上表现形同梦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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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点倒颇有生活的隐喻。拦截今日世界进步的并不一定就是肉眼可见的障碍,而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当你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当,把脚下的皮球送出去,它却像掉进了一台绞肉机里。作为一个巴西球迷,我想说巴西队在本届世界杯踢的就是这样的足球,不能说球员们没有努力,但他们确实没有展现可以克服现实敌人的洞察力和创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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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这就是梅西的伟大。在职业生涯的末尾,他仍然战胜了自己时代的现实敌人。梅西战胜了那些关于梅西这个名字的陈词滥调,他写下了自己的独一无二。

伟大的足球自有其精神传承,但从来没有谁有义务去重演他人的历史,去角色扮演另一个人。迭戈永恒,莱奥仍在书写自己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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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勤伯

体坛传媒驻意大利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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